一、扁担挑出虎贲将

1832年（清道光十二年）某月的一天，湖南湘阴一户周姓农家，一个男婴呱呱坠地。这是周家第二个儿子，父亲周诚直笑得合不拢嘴，沉思半晌，给孩子取名周兰亭，字金声。他和全家人都没想到，这个啼哭声特别响亮的婴孩将来会跟随曾国藩、左宗棠等人一道，扛起大清半壁山河。

周兰亭打小机敏，聪慧过人，在兄弟五人中最受父亲钟爱。父亲送他到私塾读书，但几年后因家境贫寒，被迫放弃了。周兰亭转而拜师习武，练就了一身好武艺，尤其精于骑射。十二岁那年，他随父亲贩鱼到湘潭售卖，不久全家搬到湘潭长岭（今属郊区霞城乡），定居下来。成年后的周兰亭身材高大，臂力过人，在湘潭码头以挑箩为业。这时的他已初显异相，某日暴雨突至，他单手擎住被狂风掀翻的货船缆绳，筋肉虬结如老树盘根，惊得码头苦力们连呼“楚霸王再世”。

1851年1月，洪秀全等人在广西桂平金田村发动反清起义，随后建国号为“太平天囯”，向北方进军，势如破竹，很快席卷大江南北。1853年3月，太平军攻下金陵（今南京），将其改为天京，并定都于此。时局艰危，山河板荡，20岁的周兰亭扔下扁担，以武童身份参加了曾国藩组建的湘军，成为名将鲍超的部下，开始与太平军作战。

鲍超是湘军中一流悍将，独立领军之前，便以奋勇敢战闻名三湘，为曾国藩等统帅所赏识，不断得到升迁。1856年8月，湘军统帅之一、湖北巡抚胡林翼见鲍超指挥的部队军容整齐、进退有方，十分高兴，觉得他是非常难得的将才，便将其别号“春亭”改为“春霆”，取如雷如霆之义，同时上奏朝廷说：“游击鲍超，勇敢冠军，晓畅兵略，纪律最为严明，堪胜水陆方镇之任。”不久，胡林翼委派鲍超赶赴长沙募勇操练，新军练成后，取名为“霆军”，由鲍超独立统领。周兰亭也成为霆军的骨干之一，以作战悍勇闻名，深得鲍超倚重。他跟随鲍超，从湖南一路打到安徽，战功累累。

1859年11月，曾国藩部署湘军再次对安徽发起大举进攻，其中，长江北岸进攻由胡林翼统筹指挥，多隆阿则负责前线指挥任务。要想攻打安庆，首先必须拿下太湖、潜山两县。胡林翼沉思后，决定采用围困之法，指挥两万多湘军将这两座县城包围起来，同时准备打援。

1860年1月，寒风凛冽，雨雪霏霏，天平天国英王陈玉成指挥包括捻军在内的近10万大军，开始反击湘军，直扑太湖县而来。多隆阿命令鲍超率3000余人的霆军挺进太湖的小池驿（今名小池镇），迎战陈玉成。小池驿位于太湖县东20公里，东面有一带小山，临街有一条小河，原为一个小湖泊，后来淤积为陆地。据县志记载，小池驿唐代开始建驿站，清代虽有一条小街，但人口稀少，不足百户人家。这里紧连周边三县，交通便利，为兵家必争之地。

鲍超接到军令后，趁着夜色行军，不小心楔入陈玉成大军的腹地，被团团包围了，一场激战随即开始。陈玉成先让捻军马队冲阵，鲍超的霆军死伤不少，但没有陷入混乱。随后，陈玉成下令步军进攻，并以猛烈炮火开路。鲍超率军拼死抵抗，打退了太平军一次又一次进攻。前后血战十几天，霆军官兵伤亡惨重，损失过半，但始终屹立不倒。其中，二十多岁的周兰亭尤其骁勇，不管白天黑夜，哪里最危急便被鲍超派到哪里。他手舞大刀，带领手下左冲右突，血染战袍。陈玉成试图消灭霆军，以摧垮湘军防线的作战意图，始终难以实现。

但此时多隆阿派出的援军要么被太平军击溃，要么一时未能赶到，鲍超、周兰亭和整个霆军的处境异常危险。霆军被包围十六天，粮草将尽，连战马都宰了三匹。这天，寒风卷着焦黑的战旗残片，在尸山血海中打着旋。周兰亭几乎赤着上身，腰间缠着浸透血水的湘军号衣，将最后一枚铁蒺藜楔入木栅缝隙。远处太平军营垒连绵如黑云压城，英王陈玉成的黄绸大纛在晨雾中若隐若现。

黄昏时，满脸烟灰的什长突然滚进壕沟，扯着嘶哑的嗓子向周兰亭报告：“鲍军门的令，今夜要烧了长毛的粮草营！”周兰亭抹了把眉骨上的血痂，望着西边山梁上密如繁星的火把——那是陈玉成新调来的三万捻军，眼神灼灼发亮。

子夜，四周漆黑一片，周兰亭挑选的五十名敢死队趴在冰冷的泥地上，等着出击的命令。周兰亭嚼碎最后一口麸饼，将火油葫芦系在腰间。他记得三天前率队突袭时，那个被敌人长矛捅穿肚肠的湘潭同乡，咽气前还攥着半截烟杆。“金声哥，替我把烟丝捎给码头的王麻子……”此刻那杆铜烟枪正硌在他后腰，像一团未冷的魂火。

“杀！”周兰亭怒吼一声，惊雷一般撕破死寂。他率先跃出壕沟，大刀劈开敌军粮草营哨兵咽喉的刹那，桐油与稻谷的焦香四起。火把像流星坠入粮垛，冲天烈焰迎风而起。太平军官兵也不甘示弱，紧急从三面合围而来。周兰亭反手将火油泼向追兵，火星溅上敌人的背肌，烧出滋滋白烟。

“湘蛮子找死！”一个身着黄袍的太平军检点怒喝着策马冲来，手中长矛带着腥风。周兰亭突然屈身滚地，大刀自下而上斜撩，敌将的马腹被豁开，顿时血喷如注。坠马的敌将尚未爬起，已被周兰亭铁钳般的五指扣住喉骨。“咔嚓”一声刚响，远处传来鲍超的咆哮：“周蛮子，给老子留个活口！”但已经迟了。

黎明前的反扑最是惨烈。太平军新到的五千精锐又压了过来，箭雨把烧焦的粮垛射成刺猬。周兰亭抡起门板当盾，虎口震裂的鲜血顺着刀柄汩汩而流。某个时刻，流矢急速擦过耳际，周兰亭忽然想起十二岁在湘潭码头，也是这般贴着鱼篓躲过差役的鞭子。

蓦地，地平线响起了湘军的号角，多隆阿亲自率领的马队如钢刀切入战场，周兰亭趁机带残部反冲。混战中，他瞥见一员敌将正要逃跑，手中大刀迅疾脱手掷出，却最终只掉落马后，敌将落荒而逃。

这时，胡林翼调集金国琛的14营湘军和余际昌的9营湘军共一万余人，向小池驿增援而来。他们冒着风雪，日夜兼程，很快就杀到了陈玉成大军的背后。鲍超乘机命令部下反击，和援军两面夹击。

援军到来时，周兰亭正倚着烧塌的辕门数伤口：左肩箭创三处，右肋刀痕交错，最险那刀离肝腑只差半寸。鲍超拎着大刀过来踹他一脚：“没死就跟着老子追！”周兰亭咧开嘴，笑出一口白牙，抓把草灰按住冒血的肋间，踉跄着汇入湘军洪流。随后，太平军一百多座营寨被烧毁，陈玉成被迫撤退。周兰亭跟着湘军队伍，乘胜克服潜山、太湖两个县城。

战后，曾国藩在战报里朱批“周兰亭夜焚贼粮，阵斩伪检点一名”。报请朝廷后，朝廷恩准赏给周兰亭六品军功。

拿下潜山、太湖后，周兰亭又随鲍超向省城安庆进军。1860年5月，曾国藩部署湘军兵分四路，开始围攻安庆，陈玉成率太平军前往解围。双方调兵遣将，你来我往，惊心动魄打了一年。鲍超的霆军也奉命参战，担任主攻部队曾国荃湘军的后援，除了最初在三河镇为陈玉成部所败以外，几乎每战必胜。陈玉成麾下的官兵只要见到鲍超所部的霆字旗号，都会心生畏惧。

1861年4月，鲍超率霆军奉命攻打安庆城外集贤关的赤冈岭。这里有四座防守坚固的堡垒，守军是太平军靖东主将刘玱林所部4000余名精锐老兵。周兰亭率部像以往一样冲锋在前，日夜血战，一连拿下前两个堡垒。攻打第个三保垒时，接连几天受阻。周兰亭心生一计，利用深夜夜幕掩护，率五百敢死队缘索而上，一阵激战后，终于将堡垒拿下，随后又乘胜攻克第四个堡垒，守将刘玱林及所部全部阵亡。9月4日，被围困一年多的安庆城终于被湘军攻克。战后，周兰亭受到清廷嘉奖，被加补千总加守备衔，赏戴蓝翎。

安庆之战后，周兰亭跟随鲍超继续进军，接连拿下繁昌、鲁港、南陵等地，升任都司，换赏花翎，统领“湘恒右营”。都司为绿营武官，正四品，位于参将与游击之下。这也是周兰亭独立统军的开始。

升任都司后，周兰亭指挥所部征战安徽沿长江一带，苦战后先后拿下了各处城隘。两江总督曾国藩闻报大喜，又上奏朝廷，升周兰亭为游击，留任两江补用。

1862年2月，春寒料峭，周兰亭率部跟随曾国荃、鲍超向天京城推进，一路杀到雨花台，围住了天京城南面。此时，湘军仅有两万多人，江苏、浙江大部还掌握在太平军手里，随时可来增援。

这年9月，秋风萧瑟，木叶飘零，李秀成开始增援行动。他率领20多万太平军，号称“60万”，离开苏州，星夜兼程奔赴天京，很快将湘军重重包围在雨花台。包围圈层层叠叠，长达六十里。不过，这时围城的湘军早有准备，已构筑好完备的防御阵地。

10月13日，鼓角齐鸣，呐喊声震天，李秀成指挥大军对湘军展开进攻。周兰亭伏在壕墙箭孔后，紧盯如潮水般涌来的太平军。等敌兵进到只有五十步距离时，他挥动令旗，大炮一齐发射，前排敌兵如割麦般倒下。但太平军的攻势丝毫未减，曾国荃和周兰亭等人指挥部队拼死顶住太平军一波又一波的进攻。战斗中，曾国荃左腮突然中弹，一脸鲜血，但仍旧骑马在营垒中四下驰骋。

不久，太平军侍王李世贤又率三万人从浙江赶到，随即展开对雨花台湘军的围攻。太平军人多势众，上用枪炮，下挖地道，攻势异常猛烈。曾国荃命令周兰亭等部下，全力抵御太平军的明攻暗掘。

11月3日，太平军再次发起空前猛攻，并用火药炸塌湘军两处营墙，排炮排枪与箭弩齐发。眼见数千太平军已经杀入营垒，湘军上下却无一人逃跑，反而挥舞刀枪，呐喊着迎上前去。太平军往返冲杀五六次，始终不能攻入。太平军稍作歇息后，又发起地道攻势，湘军则以挖对挖，每挖通一处地道，或熏以毒烟，或灌以秽水，或以木桩堵洞口，使得太平军所挖地道连连失效。

这天晚上，暴雨如注。周兰亭裹着湿透的号衣，耳贴木栅倾听雨幕中的异响。忽然感觉地面微颤，他暴喝一声：“放毒烟！”十具风箱对准新掘的地道口鼓入毒烟，惨嚎声穿透雨声，太平军又一次败退而去。

最危险的一场战斗在11月13日。太平军将湘军壕沟炸出了两道缺口，随后进行冲锋。周兰亭亲率亲兵队手持长矛堵截，矛杆裹油点燃，竟成火墙。混战中他的左肩中弹，仍夺过太平军藤牌护身，反手以短刀连捅三个敌兵心窝。战至申时，暴雨突至，太平军官兵的洋枪受潮哑火，周兰亭趁机命令士卒倾倒菜油，滑腻的缺口终成太平军坟场。战斗无法继续下去，太平军无奈退出了战场。

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激烈战役。双方在雨花台展开一次次你死我活的残酷厮杀，湘军越打越强，周兰亭奉曾国荃之令，还不时组织敢死队反冲锋，对太平军进行突然袭击，令其伤亡惨重。

11月26日，李秀成对湘军发起最后一次攻击无果后，长叹一声，被迫下令撤围而去。周兰亭和其他湘军将领一起苦守四十六个昼夜，终于力解重围，迎来了胜利。战后，他被升任为参将。

（节选，原载《湖南作家》2025年第二期）